2003/12/02

赴一場台灣山林的饗宴-記楠梓仙溪工作隊

楠梓仙溪流域,因其位於玉山國家公園內,得以保有豐富的自然資源與原始林相。現在,只有研究單位與合法的愛玉子工人,才能開車進入。伐木時期開通的楠溪林道,已少有人造訪,過往的塵煙與屬於台灣山林的原味,令人著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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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新中橫公路,塔塔加,駛向楠溪林道。楠溪林道,顛簸不平。

楊國禎老師口沫橫飛地在霧中指著一片朦朧的森林,告訴我們,他和它們相遇的故事。我靜靜地聽著,幻想著我和它們的相遇,不知這次,它們會帶給我怎樣一場饗宴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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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於要啟程前往楠溪工作隊了。

這個跟了我三年的大背包,第一次不是塞著要去十幾天高山縱走的糧食,不是塞著長時間在山上緊張的心情,而是塞著期待、塞著對自己的承諾。這是第一次,我終於「半」正式地接觸了這個我已瘋狂迷戀很久的自然生態學領域。

暑假,靜宜大學生態學研究所,為了推廣「正確的自然生態觀念」與秉持著「帶民眾走入山林,體驗台灣山林之美」的理念。特別配合他們在玉山國家公園楠梓仙溪林道的「楠溪林道永久樣區」調查計劃,舉辦了「楠梓仙溪工作隊」。廣邀一般民眾,與他們一起上山、認識這片土地、體驗山居生活。

得知自己被錄取時,雀躍不已!很希望去看看正式的研究工作在做什麼?我的一股對大自然的狂熱,碰到嚴肅的研究工作時,會產生什麼樣的漣漪?

不過,最期待的,是在這一星期內,能學到哪些東西?我已經忍不住想像知識進入腦海的喜悅與充實感了。對我這個毫無背景的人來說,這一切,都太珍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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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轉了不知幾個狂陡而下的彎,在大家都快受不了車子那強烈震動,楊國禎老師的精彩演說還沒來得及停下,我們已經到了未來七天的家。楠溪工作站比想像中豪華,不光是它的外表。

一棟富有歷史氣息的古老水泥建築物,前後有三棟。綠色的油漆,加上歲月將它染上滄桑的色彩,它幾乎與森林溶為一體了。在這裡,前人帶來時間的記錄。門口種的青楓與金毛杜鵑,綠葉成蔭,都已成為工作站的一部分。是誰親手把它種在這裡的呢?是曾經在這兒伐木的工人?或是更早的研究學者?

工作站內部,早已被生態所改造的不像「山上的家」了。我想,是為了我們這群來自文明、不常長期待在山裡的人所設計的吧!舉凡所能想到的,水(強調:是熱的)、電(神奇的加油式發電機)、廁所(有沖水的露天式解放區)、可過十個颱風的豐富存糧、瓦斯桶、教學用的書籍與筆記型電腦等。在山裡,這些看起來都過份了。

雖然我們是一群自稱很愛大自然的人,但,置身於大自然裡,這些文明的產物,似乎成為我們山上生活的另一種原動力,也是一種期待。我們只能拜訪,拜訪人類原始生命中的想像。然而,我們卻已經不屬於這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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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生以一頓豐盛的晚餐迎接工作隊最後一梯次的我們。

晚餐後,開始講解未來七天的生活。內容小至自製「野外」廁所如何使用、食物如何拿取與值日生每天該做什麼;大至調查工具「經緯儀」的操作與植物調查的方式。

似乎有不少東西聽起來不夠具體,因為這一切,仍是生疏的。然而,卻從一點一滴的介紹中,對這個地方,對未來的一星期,充滿更多的期待了。

數著一個八拍叫兩次的黃嘴角鴞的夜鳴。大自然就是這麼奇妙。從到楠溪的第一天到最後一天晚上,黃嘴角鴞從來沒唱錯或罷工不唱。似乎習慣,在睡著前,數數看,今天,它是不是一個八拍叫兩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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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微亮,我們帶著一堆研究器材,還有值日生精心準備的午餐,離開工作站。離工作站不遠的地方,就是我們的樣區。第一次,在爬了那麼多的山後,離開所謂「人走的路」,到了森林底下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。當然,也沒有所謂哪一條路可抵達。看到的,是周遭,不再是山頭的那個目標。

初出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,和煦地灑在這片森林裡。行走於森林下,享受著都市中難得的舒服溫度;沁涼的風滑過樹梢,拂過臉頰,感受著與大自然同等頻率的親切感。萬物甦醒,空氣中瀰漫著新鮮的氣息。楠梓仙溪橫過樣區一隅,為這裡帶來了美妙動聽的「背景音樂」。早晨的露水未乾,我們已悄悄造訪了這片原始而動人的地方。

每個人都期待著第一天就能有「大收穫」。我猜,鳥兒們早就出門覓食了吧!因為我連一隻都沒瞧見;山羌?水鹿?早該被我們這群嘻嘻哈哈的「外來者」給嚇跑了吧!胡亂想了一堆,此時耳邊傳來「上工了」的聲音。似擾人清夢般,我停止了白日夢,決定好好地努力「工作」!

用經緯儀把精確的位置標示出來後,拉上樣繩,再幫每個樣區的植物做「戶口普查」與「身分認證」的工作。做了整整一天,確實有點疲憊。疲憊於重覆的動作與自己很陌生的東西。

也是第一次,我了解到,原來認識一棵樹,有那麼多不同的方法。也從經驗老道的前輩兒那學到,從樹的葉子下手,是個比較精準又快速的方式。然而,我總是拿著我已經問過的葉子,問其他人,它是什麼樹的葉子?因為「由葉見樹」,這對我來說非常不容易。以前只知道看「顯眼」的植物。站在森林裡,彷彿所有的綠色都是相同的。殊不知,綠色,其實也有墨綠、橄欖綠、蘋果綠;而森林裡的綠色,當然也是由很多不同種類的植物組合而成的,怎麼是相同的呢?然而,在我眼裡,看起來都一樣。

不斷思索如何突破這「狹隘思考」的瓶頸?心情有點沮喪。自認為對大自然很熟悉的我,似乎懂得仍是很皮毛很皮毛而已。

原來,辨認植物,該看哪種書;原來每片葉子的不同,都是那麼的些微,卻又那麼的無可複製。當然,也不是我想像的那樣簡單。

野外觀察力的培養,可讓你從一片森林看到一個小角落的故事。整個環境,有數不清的切入點,只要你可以發現那個切入點,就可以說出與眾不同的故事。而這個世界的故事,又豈是你說得完的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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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聽說這裡水鹿、藍腹鷴、山羌、長鬃山羊的數量不少時,簡直望穿秋水地期待他們的出現。工作尚未開始的清晨,跟著昨日「觀察大豐收」的永暉,走到楠溪林道14K處的楠溪橋。除了山羌似狗吠的狂嘯外,耳邊聽的,都是永暉分享他「如何分辨野生動物的排遺」、「野生動物喜歡在哪種地方出現」、「觀察野生動物的妙招」等等。雖然,這天一隻藍腹鷴也沒看到,但,在與永暉討論與分享的過程中,讓我更深入地了解了這片森林、也試著拋開既有的思考模式,去看待森林裡的每一個生命。

永暉就讀於台大動物系。認真的他,以對動物喜愛的高度敏感,帶我們夜訪了大赤鼯鼠、莫氏樹蛙、螢火蟲;他的愛玉子工寮一遊,帶回了許多觀察入微的照片與記錄。看著那些照片,感受到他獨特的森林故事。

一種,對生命的執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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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的存在,總是那麼令人感動。

在樣區內,那棵五人圍抱、只剩下基部的紅檜,讓一支小綠芽,為他延續生命。他像一個老態龍鍾、不會說話的老爺爺,看盡這片森林的年復一年。我們渺小地走近它,抬頭望著它,不禁震懾了。

它的存在,就是一種感動。

撐過了多少風雨、撐過了多少歲月,它為了讓我們知道,森林永遠有著一個守護的力量,一種生命的強韌與不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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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陶醉於躺在楠溪橋下的大石頭上,聽著溪水萬馬奔騰似地往前衝。

那天,是我們工作三天後的放假日。一行人輕鬆地步行至楠溪橋。一路上,自己總衝在前頭,想聽聽鳥叫聲;又幻想著,哪個轉彎,能與山羌不期而遇;也許,哪個高處,長鬃山羊也正望著我,想著,我是什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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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山中無曆日,寒盡不知年」。一個星期,簡簡單單,數得出來的幾件事,都可讓我們這群人,樂得忘記時間。

工作站內的那本日曆,大家也似乎很有默契地讓它停留在我們來的第一天。

時間,停格了。

每天,在大家的疲憊聲與發現的喜悅中結束。夏日的午後,來場必備的雷陣雨。待我們奔回工作站,雨大多停了。大家興奮地似乎揀到休息時間一樣,又開始跟老師與研究生討論今天的發現。

工作站的門口,永遠有一群人,拿著葉子左看右看。

在廚房的值日生穿梭著,努力地不讓前一天的值日生專美於前。不曾下廚的大爺貴婦們,卻拿起了鍋鏟與菜,架式十足地炒了起來。每天享受五花八門的菜色,也是讓人津津樂道的趣事。飯後的小組討論,大家看照片的笑聲,淹沒了發電機的吵雜聲。

簡單的快樂,來自於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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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回到了起點,新中橫公路塔塔加。我在這個地方,期待我的開始,也結束我的夏末探險。

不只被台灣山林的美麗所吸引,更是為那生命的感動而來。每個地方帶給我的驚喜,更是促使我更愛親近它們的原因。

這七天令人難忘。難忘的一群朋友,難忘的生活方式與空間。在這七天內看到了很多以前沒看過的東西,也想了很多以前沒想過的問題。

刺激是提升自己層次的好方法。懂得越多,你才會知道,該怎麼做。

「生命就像一場盛宴,每種生物以獨特的美麗一起參加慶祝。希望,你也不要缺席」-赴宴

*本文獲得 實踐大學第一屆東閔紀念文學獎 散文組 佳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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