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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/10/24

攀岩情書 (攀岩 15 年)

攀岩是我的熱愛,更是我的生活。

攀岩 15 年沒爬完 5.13,寫了這篇文章投稿林榮三文學獎也落選了。但無論如何,這些潮起潮落都點滴在心頭,帶著這珍貴的養份與力量,我會繼續爬下去,繼續寫下去!




年過 40 歲、開始遇到一些生離死別,才發現自己實在不堪一擊。

第一次給孔醫師看診。他是孔子第 74 代子孫,說話很有為師感。

孔醫師:過一段時間了,有好一點嗎?

我:好像沒有。痛苦指數沒有 10 分,也有 9 分。

孔醫師:想過去死嗎?

我:有啊,有次經過天橋,看著車水馬龍想著是否跳下去就解脫了?但旋即想到還想攀岩,就沒繼續想下去了。

孔醫師:若你兩隻腿都斷了,跟現在相比哪個比較痛苦呢?

我:應該是...兩隻腿都斷了比較痛苦吧?這樣就無法攀岩,那真的會想去死。

孔醫師:你知道嗎?所有投入的感情有一天都會離你而去,像我家那隻 19 歲的貓…

聽著聽著,我又悲從中來地開始啜泣。而一想到若兩隻腿都斷了不能攀岩,我越哭越激動。轉眼間桌上堆滿沾滿眼淚的衛生紙,孔醫師的聲音也越來越模糊。



攀岩第 15 年,我漂浮在攀岩與現實兩個世界中。尋覓平衡總是未果,最後都會在衝突與矛盾中繼續攀岩。

聽完孔醫師訓話,驚覺是攀岩把我從鬼門關前帶回人間。既然天不絕我,那從攀岩重新開始吧。

選擇攀岩就是選擇一種生活,而過想要的生活需要一些勇氣吧?

但揮別了故人、故地與過去的自己,我是誰呢?

攀岩時終究會難以閃躲地與過去相遇,但在撕心裂肺後,心中卻湧現好多好風景與好時光。過去終有時,在雙手與石頭間的情感,我想永遠都不會褪去。

那些想說還沒說、沒機會說、正在想要怎麼說的話,於是寫成攀岩情書。


龍洞


龍洞是北台灣最大的天然岩場,有 40 多年的歷史。

這條連綿 2 公里的海岸線傍著太平洋,巍峨聳立起閃耀金黃色與橘色的四稜砂岩岩壁。

我初踏攀岩世界,跟你一起到龍洞學傳統攀登 (傳攀)。

這個叫中岩的訓練好硬。不只要爬,還要學會進階的經典攀岩技術。

你說,傳攀是攀岩發展早期的模式,也是攀爬無人之地的一種技術。在那樣的年代與那樣的岩壁上,沒有前人規劃好的路線與用來保護攀岩者的保護支點 (protection)。攀岩者要自行選擇路線並架設好支點後,才能安全地攀爬。

學了傳攀後,我理解到這也是一種選擇與風格。有些路線不適合打錨栓 (bolt,一種保護支點)、開發者想保留路線原味、攀岩者想自由探索路線或不想破壞岩壁,便使用能自岩壁上自由拆卸的岩械 (protection gear) 進行攀爬。

龍洞,台灣最大的傳攀基地,匯集了數百條傳攀路線與熱愛傳攀的攀岩者。

傳攀的挑戰與迷人,是在攀爬外還能自由掌握路線選擇與保護支點架設。但你知道嗎?我卻因此顧此失彼並恐懼不已,爬得一蹋糊塗。

雖然如此,我仍然年年跟你一起去龍洞傳攀。

因為,快樂其實可以很簡單。

爬簡單的路線就不會怕了吧?小白鯨、弒龍者、迎風裂隙、牛魔內角,你的第一條傳攀路線是哪一條呢?

在岩塔頂端做好安全系統固定好自己,再將繩子裝上確保器確保你抵達完攀點後,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好有用的人。

最難忘跟你一起在岩壁上哀哀叫、死命爬上 50 米高岩壁後卸下壓力地談天說地。那離天空好近的一刻,令生活在水泥叢林中的我永難忘懷。

聽你說爬針山大岩壁的過往更令人神往。我無數次熱烈地想像著,自己的大岩壁長什麼樣子?

與你在龍洞的合照裡,有深不見底的湛藍、激烈的海浪,岩縫間的台灣百合、岩大戟與石板菜,還有翱翔大禮堂上空的游隼、追隨後門釣客低飛的黑鳶。

我們總是爬到肩背都被曬到黑亮,最後在華燈初上的濱海公路攔到便車,搖搖晃晃回到城市裡的家。

匆匆一別,倏忽多年。好久沒跟你傳攀了。

其實,我好久沒回去龍洞了。

你知道嗎?有時我又會聞到那黏濕的龍洞海味,也想起你一直很信任地讓我確保,更鼓勵我不要放棄,再試一次就能爬上去。

好像又回到住在海邊民宿的晚上。你翻著登山聖經跟我討論那天的攀爬,為的是我們都能安全下牆。

謝謝你,曾經的繩伴。


關子嶺


東北季風揚起,龍洞就開始被冬雨壟罩。此時,北部的攀岩者就會紛紛遷徙到南部攀岩。

關子嶺岩場坐落於台南白河枕頭山山腳下的森林中,岩質是最受運動攀登 (運攀) 攀岩者喜愛的石灰岩,開發近 30 年。

你說,運攀在已打上錨栓的路線上攀爬,攀岩者無需同傳攀那般再分心路線選擇與支點架設,初學者能更快上手。

運攀在攀岩發展晚期發展出來後漸成主流,也因能高度專注於攀爬本身、不斷突破攀岩者身體極限的特性,再發展成競技運動。

跟你一起去關子嶺後,我著迷於運攀的純粹,自此擲出好幾個冬季。

關子嶺的岩壁像幅潑墨山水畫。在白色、灰色與黑色的飛白上,點綴了濕潤青苔的深綠色、雀榕苞片的粉紅色和嫩葉的淺綠色。而崢嶸與嶙峋間,掛滿一條條武俠風格名稱的路線:雪山飛狐、浴火鳳凰、毒嶺風騷、一陽指、終極右、天龍八步

每個冬季的連假,我們便風塵僕僕直奔關子嶺攀岩。夜晚,再與岩友在岩場露營,烤火言歡、暢談攀岩。

這裡有從前爬山的氛圍、南部專屬的攀岩台語、加上路線爬不完就要北返的殘念,我對關子嶺有著難以割捨的情感。

我總是為了起伏的攀岩表現自暴自棄,但你為了關子嶺的路線,加班後仍會流連在人工岩場訓練直到深夜。你說時間就是有限,鼓勵我能爬的時候就該好好把握。

看你一次又一次南下完成路線,這些路線也越來越常出現在我夢中。

我逐漸成長為能爬進階路線的攀岩者。能與你攀爬相同級數路線的喜悅,推動我繼續挑戰與拚搏。

完攀一條路線有非常多的細節,除了力量、耐力、技巧,還有心智、勇氣與運氣。眾聲喧嘩,自己卻在一個只有石頭的時空裡獨自面對數不完的嘗試次數、無盡的墜落與消縱即逝的完攀。

這裡充滿難以向外人言喻的畫面、聲音、氣味與念頭,而無法停止地衝撞恐懼與脆弱後的不適,卻能換得無盡的快樂與成就感。

懸念繚繞的關子嶺時光逐漸成為一種信仰,執念撫慰了沉浮於現實世界的我。而在這個精神出口前,有著你幫我確保的安心感、與聽我訴說攀爬感受的每個深夜。

我一再回到關子嶺,細數要完攀哪些路線。直到你不再來關子嶺,與我們互相確保卻再也接不住彼此墜落的那一天。

岩壁上的台灣蘆竹日復一日被陽光灑落,被雨水沖刷。日出照亮了岩壁,攀岩者蜂擁而至,日落後盡數散去。

是夜,我一個人在關子嶺露營。萬籟俱寂深處,傳來熟悉的大赤鼯鼠與山羌的叫聲。

我跟它們說著一個人來攀岩的心情。這裡好像沒什麼變,瞇起雙眼想看得更清楚,過往卻越來越模糊了。覺得我變好多,這幾年從未想起那條曾經想完攀的路線。

原來,是我沒信心再面對這面牆。被現實紛亂擊垮了,哪還能再拚路線啊。

但終究,我還是鼓起勇氣面對了黑暗。或許內心深處仍然相信,黎明會再次到來。

我回到關子嶺,你已不在。

謝謝你,曾經的攀岩伴侶。


人工岩場


天際早已壓出深深的烏雲。從岩壁上急忙下撤後我遇到了暴風雨,與你和所有熟悉都散了。

鏡中的這身軀殼好陌生。只剩下半邊的臉如何面對人群,我是誰呢?

不再去天然岩場後,我來到人工岩場

相較於天然岩場的炙熱、冷冽、潮濕、需要注意更多安全細節與找好繩伴,人工岩場的風雨無阻、穩定與一個人也能爬的便利,解放了被現實羈絆的攀岩者。

人工岩場岩牆上鎖滿數千顆岩點,有近百條簡單到困難、型態與風格多元的路線。在地面暖身區,還有各項訓練設備與器材。

走到自動確保路線下,我穿上岩鞋、吊帶與粉袋,一腳踩上岩點離開起攀點,進入全然只有自己的一片天空。

上攀再下攀,下攀再上攀。垂直世界裡沒有時間,再回到地面已經是 1 個小時後了。

汗流浹背總結了身體的用力與移動,在感受呼吸的律動與毛細孔的放大中,我得到久違的平靜。

能暫時遠離暴風雨,就能專注整理心裡的房間。逐漸,暴風雨越來越小,碎裂的半邊臉也慢慢拚回來了。

原來,攀岩不是人生成就,是維持生活秩序的力量。

在人工岩場,與你久別重逢。

聊起跌宕多舛的生活,你說攀岩再難都沒有人生難。現在,很珍惜能攀岩的充電時光。

我被激勵後想著,是啊年過 40 歲、誰不會開始遇到一些生離死別呢?別忘了在攀岩經歷數百次墜落,都是怎麼回到起攀點再重新開始的?

其實,生活不過是工作、吃飯、睡覺、運動不斷循環吧?孔醫師說過,只要睡飽、吃飽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現在我想說:睡飽、吃飽,就去攀岩吧!

我在人工岩場不停爬。腦海中偶爾迴盪起年少的攀岩激情與周遊列國攀岩夢,此時於我不是放棄,而是在現實巨牆前的轉彎或暫停。

我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,現在我又是誰呢?

下班後與假日我窩在人工岩場,週復一週與你比鄰訓練。

看到你也在岩場開門後就開始熱身、結束攀爬後花大把時間收操恢復身體。雖然從未對話,但早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
有一天,終於淺淺一笑對你說:「可以幫我確保嗎?」

在路線前我們有著相同的渴望,不需千言萬語就此相識。從交換一個難關的爬法、分享兼顧攀岩與工作的兩難,交淺卻能言深。

偶然一聊,沉潛心底的念頭居然不斷湧出。那些擱淺在天然岩場的吉光片羽與想望,既陌生又熟悉。

「5.13 你可以啦,不要受傷就會進步!」

聽你說著這句話,我起身去擦拭蒙上厚厚灰塵的鏡子。在鏡中,是一個蟄伏但仍然奮勇向前的自己。

原來,我是你的新繩伴。

謝謝你,新繩伴。



攀岩第 15 年,我接納自己漂浮在攀岩與現實兩個世界中。隨逆境與迷惘順流而下後,再用攀岩填補內心的受傷與空白。

很期待跟你一起攀岩!

有機會,我說一些故事給你聽。有些是在龍洞岩場、有些是在關子嶺岩場,那些在海邊、山裡與每條路線間的優雅、平衡、細膩與沉溺。

我想你也會很喜歡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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